①乐平兄大我十四岁，我大三毛十一岁，有案可查的一九三五年《独立漫画》上伟大的三毛出现的时候，乐平兄二十五岁，我呢？十一岁。我没见过这幅“开山祖”的三毛。唉！三毛活到今天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。
②乐平兄和我比起来是个富人，他在中国茶叶公司兼差。不过他一家是四个人，所以我比他自由。
③他有时上班前到东溪寺找我，在街上摊子喝豆浆，吃油条、糯米饭。我有一点好处，不啰嗦，不抢着说话；自觉身处静听的年龄，耳朵是大学嘛！
④晚上，他也时常带我去街上喝酒。大街上有这么一间两张半边桌子的炖货店，卖些让我流口水的炖牛肚，以及各种烧卤酱肉。隔壁是酒铺。坐定之后，乐平兄照例叫来一小碟切碎的辣味炖牛肚，然后颤巍巍地端着一小满杯白酒从隔壁过来。
⑤他说我听，呷一口酒，舒一口气，然后举起筷子夹一小块牛肚送进嘴里，我跟着也来这么一筷子。表面我按着节拍，心里我按着性子。他一边喝一边说；我不喝酒，空手道似的对着这一小碟东西默哀。第一杯酒喝完了，他起身到隔壁打第二杯酒的时候，机会来了，我两筷子就扫光了那个可怜的小碟子，并且装着这碟东西像是让扒手偷掉那么若无其事。
⑥他小心端着满盛的酒杯，待到坐下，发现碟如满月明光，怆然曰：“侬要慢慢嚼嘛，嗬！”
⑦然后起身，走到炖锅旁再要了一碟牛肚。他边喝边谈，继之非常警惕我筷子的动向。
⑧乐平兄胆子特别、特别、特别之小，小到难以形容。雏音嫂觉得好笑，见多不怪，任其为之。
⑨飞机警报响了，我和陈庭诗兄恰好在乐平兄家里聊夜天，九点多不到十点钟，他带着我和庭诗兄拔腿就跑。他的逃警报风采是早已闻名的，难得有机会奉陪一趟。他带路下坡，过章江浮桥，上坡，下坡；再过贡江浮桥，上坡，上坡，上坡，穿过漫长的密林来到一片荒冢之中，头也不回地钻进一个没有棺材的坟洞里去。自我安顿之后，急忙从坟洞里伸出手来轻声招呼我和陈庭诗兄进去，原来是口广穴，大有回旋余地，我听听不见动静，刚迈出洞口透透气，他蹩腔骂我：“侬阿是想死？侬想死侬自家嘅事，侬连累我格浪讲？快点进来！”
⑩我想，日本鬼子若真照张乐平这样战略思想，早就提前投降好几年了。漠漠大地，月光如水，人影如芥，日本鬼子怎么瞄得准你张乐平？他专炸你张乐平欲求何为？
⑪后来才听说他胆小得有道理。在桂林，他跟音乐家张曙、画家周令钊和家人在屋里吃晚饭，眼看炸死了身边的张曙。怎么不怕？
⑫后来我到赣州边上的一个小县民众教育馆工作去了。陆志庠在附近南康。日本打通了湘桂线，把中国东南切为两半。麻烦来了。不到一年，日本鬼子占领赣州，宣布扫荡三南（龙南、虔南、定南），真正是搞得周天火热。我逃到龙南，遇见陆志庠兄，他说乐平兄和雏音嫂也在，我问：“孩子呢？”他说：“平安！平安！”
⑬马上去看他们，原来在摆地摊，卖他们随身带着的衣物。乐平兄打着赤脚卖他那双讲究的皮鞋。有一天乐平兄异想天开，做了满满一缸炎夏解暑去火恩物——清甜藕粉蛋花汤。做法简单，煮一锅开水，打两个鸡蛋下去，放二两山芋粉一搅，加十几粒糖精即成。本小利厚，一碗若干钱，几十碗，你说多少钱？几十万逃难的，一人一碗是什么光景？一人两碗又是什么光景？东西做好，来了场瓢泼大雨，早上七点下到下午五点多，别说人，连鸭子也缩回窝里。天气闷热，眼看整整一聚宝盆妙物付之东流，便大方地请陆志庠、颜式和我痛喝起来。如果我是过路难民偶然来一碗喝喝，未尝不是解渴佳饮；但好端端坐着的三个人要一口气把整缸东西喝完，那就很需要有一点愚公移山的精神了。乐平兄还问我们味道好不好。
⑭颜式这人狡猾，连忙说：“一齐来！一齐来嘛！叫阿嫂、孩子都来喝……”
⑮陆志庠不知天高地厚：“侬叫我伲光喝液体，也唔俾点硬点嘅实在物事吃吃，——残忍！”
⑯后来听说这缸东西真倒进街边沟里去了。其实早就该倒，免得一半装在我们肚子里。
⑰不久乐平兄一家搭便车走了。记不得是去梅县还是长汀。总是这样居无定所，像大篷车生涯浮浪四方。我们送车，他在卡车后头操着蹩脚京片子叫着：“黄牛黄牛！年节弗好过，你赶到××找我伲！”（我诨名叫“黄牛”。）车子太快，偏偏××两个字没听清楚……
⑱再见面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了。
⑲《三毛流浪记》在《大公报》连载，受到全国人民的爱戴。那时天气冷，三毛穿的还是单衣，女孩子们寄来给三毛打的小毛裤毛衣，而在画上，三毛真的就穿上这些深情的衣物。这些衣物也温暖着病中的乐平兄。
⑳有时碰碰头，陪他吃小馆子，喝酒。在那段时候，我没见到雏音嫂和孩子。听说他俩添了许许多多儿女，并且又收养了许许多多儿女，一个又一个，形成张冯兵团的伟大阵容。设想生儿养女的艰难，便明白这一对父母心胸之博大，他们情感落脚处之为凡人所不及。
注：
❶张乐平，杰出漫画家，中国儿童连环漫画的开创者。1935年创作的三毛，成了当时中国最著名的漫画明星之一。
❷黄永玉，1924年出于湖南省凤凰县，土家族人，笔名黄杏槟、黄牛、牛夫子，土家族，湖南凤凰人。擅长版画、彩墨画。